破碎的周末

一、最大新聞

在長達兩周未公開露面於媒體之後，習近平的音容笑貌終於在周六上午通過新華社向全國傳送。門戶網站第一時間將他來到中國農業大學參加科普日活動的現場照片張貼出來，一則平平無奇的領導人活動稿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頭條位置。

這是為了向天下昭告「接班人」並無異常。自這位下任中國領袖最大熱門人選與希拉里的原定會晤被取消後，民間政治愛好者即通過網絡隱喻開始熱烈討論，根據「背傷」傳言指其身體有恙，而病重程度會否直接影響十八大政權交接更是眾說紛紜。

沒有新聞就是最大的新聞，而媒體編輯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暗示。所以，發現學習時報在9月10日刊登出這位中央黨校校長10天前最後一次公開講話的全文後，騰訊和鳳凰網將其推薦至首頁要聞區；發現9月13日廣西日報上一份離休乾部訃聞中有「習近平...表示深切慰問」時，多家都市報也決定義務用版面送老紅軍一程。

在他「神秘消失」的這段時間里，雖然一些民間論者又在據此批評中共「宮廷政治」之不透明，但從習副主席在新聞聯播里的輕松姿態來看，似乎也正在證明那個宣稱暫不露面只是領導個人選擇、外界不必想太多的「知情人」說法。

二、勿傷同胞

未至正午，對「王儲歸來」的輿論關註就已經迅速轉移，轉移到發生在中國幾十個大城市的反日游行抗議中——而一些陰謀論者也已將之聯繫到中共政治派別之間的最後決戰。

這是一場事先預定的公眾行動。預定在中國官方針對日本國有化釣魚島做出的強硬反對中，預定在60年以來的歷史教科書和電視劇情節里，預定在心系國家領土完整民族尊嚴的愛國者口號里，也預定在時刻警惕政府操弄民粹主義的知識分子心裡。

距香港抗議者為國民教育科「洗腦」而上街示威正巧一周，發生在內地的這場反日游行以及其間附著的暴力，恰恰可以作為對比，來說明中國共產黨的愛國主義教育究竟種下了什麼因、結出了什麼果。

「抵制日貨勿傷同胞」——這是新浪微博在熱門話題榜置頂迄今已經三天的勸誡，足可以說明，在這個現今中國人氣最旺盛的公眾輿論場上，前4個字和後4個字在周末並列成為全民關註的井噴話題，幾乎所有時事媒體以及意見領袖均捲入其中。

1、來自手機客戶端的消息和圖片，顯示從周六上午開始，在西安、長沙、青島、重慶、蘇州、北京、深圳等地陸續出現高舉反日標語的游行隊伍，在鬧市區或者日本使領館前呼喊口號，類似「打倒日本鬼子」、「寧可大陸不長草，也要收回釣魚島」等。

只有最激烈的行為才有眼球效應，抗議者明白，傳播者亦明白。很快，掀砸焚燒日系汽車的暴力畫面成為微博論壇熱點，隨著消息進一步匯總，西安和長沙被公認為最失控，前者一位車主傳出被毆打重傷至可能偏癱，後者一間日資背景百貨商場平和堂遭遇洗劫。青島則因為一家豐田4S店被付之一炬而有後來居上之勢。



2、本就對憤青暴民深惡痛絕的自由派意見領袖在第一時間向「打砸搶」表示譴責，未及當夜，他們已經開始用「國恥」形容此情此景，痛心疾首的批評包括：「生日本人的氣，砸中國人的車」；「日本不出一兵一卒，不發一槍一炮，中國人自己就把自己打得頭破血流，砸得稀里嘩啦」；「奴才與暴民一體，愛國與愚昧齊飛，沒有理由的沖動和發泄，對陌生人毫無人性地攻擊」；「當一個國家淪為全世界笑柄的時候，你還有臉談愛國嗎？」。

一些人想起了文革，嘆息盡管過了35年，「我們距二次文革就一個小時」：「打砸燒是以愛國的名義行文革遺風，讓人十分痛心」；「今天能夠以反日的名義燒殺搶掠汽車、店鋪，明天就能以均貧富的名義攻打某些居民小區。人間地獄已成，各位自求多福吧」；「那些遍體鱗傷的同胞財產，那些熊熊燃燒的暴力火焰，它們昭示的不是權力無邊界的政府和不計代價的維穩有多麼的重要，而恰恰是——徹底肅清和埋葬文革，勇敢推進政治體制改革，讓陽光政治替代宮廷手段，讓政府為選民負責，讓法治陽光普照中國，這一切，有多麼的重要和多麼的緊迫。」。

3、民間知識分子普遍指控政府是這場反日游行以及打砸搶的幕後操縱者，他們的證據包括「大多數游行者是外地口音」的現場目擊者報告，以及對「主力都是年青小平頭」、「有人戴警用耳麥、穿防彈背心」等景象的推理，雖然也有人辯稱可能是警方便衣混雜其中以利控制局面，但顯然未得太多響應，一些人甚至以容貌對比的方式指控一位西安基層派出所長就是當地暴力行為帶頭者(未經證實)。

當然，最有力的證據恐怕還是對「奉旨愛國」的詰問：「誰能調動這樣一幫人？平頭、20多歲、沒腦、守紀律、下手狠、沒良知？」；「所有在微博上能直播的抗議、反貪，都是中央政府默許的，如反地方貪官、反失勢派系、定時的抗日、鄰避的地方環保抗議，這些都是微博作為治理工具的功能。」。

4、陰謀論的特點是一環套一環，無窮無盡。

所以，一些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中國政治的發言者聲稱，眼前這一幕就是在復制香港作家陳冠中在《盛世》中描述的邏輯：「通過宣傳機關啟動混亂，通過便衣組織混亂，接著放任消息流傳從而放大混亂，然後，群眾心驚膽戰，公知慷慨陳詞，民間開始呼喚公安武警介入，拿到民意許可之後，開始清理殘局，接著以此為由，申請更多維穩經費，強化政法委的力量，避免被踢出局。這種控制和宣傳的手法，簡直就是藝術」；「現在該明白所謂抵制日貨、釋放愛國熱情、向鬼子示威，不過是那隻大手牽一群木偶上街表演，然後撥亂反正，證明大手無所不能。」。

「恐嚇」戰術之外，「避免被踢出局」是指向中國最高權力交接前夜前的政治鬥爭。這些人相信，重新出現在重慶街頭的「唱紅打黑」標語以及更加直白的對薄熙來的呼喚，正是「極左暗黑勢力」試圖借機捲土重來。@十年砍柴有詩點評：「東海驚濤，無非嘉陵餘波。北京迷霧，皆是奪嫡春夢。」。

5、另一個刺激的名字是毛澤東。

在各地游行隊伍中，都大量出現了這位開國領袖以及文革發動者的畫像，人們高舉「毛主席，小日本又欺負我們了」等標語，河南商丘甚至出現了一位扮演毛澤東的特型演員行走在隊伍前列。

這種景象被自由派公知與文革相連，他們相信，雖然中共官方已經公開否定極左思維，但對「毛時代」的緬懷仍然深植於中國社會中，隨時可能借機還魂。

左派需要值此捍衛偉大領袖：「現在中國有些人已經缺了良心，動不動就要批臭毛澤東，豈有此理！誰有資格批毛澤東？看看中日爭端，中國憑什麼敢警告日本和美國，沒有老毛留下那些家當，中國屁都不敢放一個，還談什麼底線？」。



6、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張宏良昨晚已經宣佈當前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漢姦浪潮」，據其聲稱：「在最近幾天全世界30多個國家的反美抗日游行中，中國示威是打砸最輕最文明的。可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精英集團都沒有污衊本國民眾是暴徒，唯有中國精英集團把污衊咒罵本國民眾是暴徒。此事證明瞭此前我們的判斷：在世界一體化過程中，中美精英已經率先形成了利益一體化，完全背叛了祖國和人民。」。

他的盟友劉仰則發表《愛國主義的高級黑》，亦指薛蠻子等人才是真正的「黑手」：「曾經在街頭焚燒五星紅旗的人，居然成為愛國的保釣『勇士』；有人用偽造的事實，揭發愛國憤青的『野蠻』；有人用數年前與愛國無關的打砸照片，謊稱是剛剛發生的『愛國暴力』...無法破滅中國人民的愛國熱情，那就用導演和表演的方式，假扮愛國者，把愛國主義徹底搞臭，從而使得他們以往詛咒愛國主義的一切言辭，都由他們的暗中操縱和表演而得到『事實的證明』。他們是愛國主義的『高級黑』，披著愛國的偽裝，乾著禍國的勾當。」。

7、「作業本」，這個擁有將近400萬關註者的微博紅人，正是因為「前後不一致」而被抨擊：「有些人先在微博上呼籲抵制日貨，獲取無數轉發、掌聲和粉絲。然後，搖身一變，又在微博上呼籲冷靜，抵制打砸搶燒，又獲取無數轉發、掌聲和粉絲。真是一魚兩吃。這微博還真方便，啥事都不用做，胡亂喊叫幾句，甚至都不用註意前後觀點一致，就成了英雄。」。

作為左派意見領袖，司馬南更是沖鋒在前，「幾百條留言給我，說＠作業本反對打砸搶。我看了，作業本最新幾條微博的確是這個內容——這就更加奇怪而令人費解，新浪大V,忽兒煽動、鼓勵、支持、號召砸警車，忽兒又呼籲『不要打砸搶』，其翻手為雲, 覆手為雨。這樣矛盾的性格組合兩天內集中呈現。」。

為那條連寫10個「砸」和27個驚嘆號的微博辯護的粉絲強調，@作業本原意是呼籲攻擊那些掛假軍牌的日系違章車輛。不過，因為不合時宜的微博發言，一些人確實付出了代價。

比如那個經過身份認證的體育寫手「古龍愛斑馬」，因為自稱周六從平和堂搶到一塊勞力士，而被執意追蹤暴民的微博用戶發掘出來示眾，以至於他要在當天傍晚緊急否認：「開了一個不合時的玩笑，請大家原諒我。」。

8、「古龍愛斑馬」在道歉之時，要先強調「這個微博的前提確實是本著熱血的心態來寫的！」。

這也可以證明，盡管包括染香在內的左派也都參與了對打砸搶行為的譴責，但在一些街頭運動者看來，這都是「必要的代價」：「不砸了日系車主的車，他們不會記得那麼牢」；「希望每個城市都動起來，該砸店的砸店，該砸車的砸車。要讓國人永遠不敢進日貨，賣日貨。中國需要一場戰爭。至少我還記得我祖宗姓啥，我記得三光政策！」。

所以，對信息繭房的感嘆更加深刻了。反暴力者在互聯網上或苦口婆心，或義正辭嚴，可對那些現實生活中的打砸搶究竟有何作用？據此，公共知識分子的局限性被批判，有人以廣州高中生舉牌反對暴力作為榜樣，嘆息：「微博上一呼百應、『憂國憂民』的大V們，不見一個站出來身體力行地去做這樣的事，而是忙著堅守在線上，向不打算上街的網民分析中國這個國家有多糟糕、政府有多該死、民眾有多愚昧以及他們自己有多洞悉世情卻『無能為力』」；「在街頭群眾運動里，理性的聲音從來就不會受歡迎。越是情緒的口號，越是能贏得大家的尊重。也好，讓大家看看街頭運動的各種表象，今後就會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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