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生活了近十個年頭的韓國學者金宰賢,是一個相當溫和的人,他把自己對中國的觀察文字集結出版,名為《中國,我能對你說不嗎?》。一些未讀也不屑於讀書的激進分子,迅疾發出了義和團式的怒吼:韓國棒子滾回去!我們這兒不好,你為何還賴著不走?
他試圖充當中韓民眾之間的溝通者,低調,和善,他的建議及批評,顧及中國人的感受,內心裡希望中國變得更好。但當他描述中國人不守規矩、不認錯、不誠實、無創造性時,當他羞澀地說出自己的心願:「希望有一天能安安靜靜過馬路」,「有一天我的常識與我在中國接觸的人的常識是一致的」時,他就徹底得罪了某些中國人。
中國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被灌輸了一整套國家和個人關系的絕對觀念——祖國拜物教:國家就是祖國,政府和國家不可分割,實為一體。他們幾乎發自肺腑地熱愛這個概念中國,以為沒有國家就沒有自己的一切,而且這個被視為祖國的玩意兒,可以對自己行使生殺予奪的權力,在這個神聖的玩意兒面前,他們自甘卑賤,誰反對這個既定的神祗,誰就是他們的敵人。
他們自以為有這個殼自己才成為有尊嚴的人,他們以為一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保衛這個庇護自己的龜殼,盡管他們從不明白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他們無條件交出了自己的選舉權,不想爭取自己的被選舉權。他們錶面上很願意盡一個國民的義務,卻不知道公民為何物。他們無力影響其中的決策,無從認知決定自己命運和生活的人的真面目。他們平時在社會里相互傷害,一旦有人詆毀國家和政府,瞬間即可結成一體,向敵人投擲語言匕首和語言炸彈。在他們眼裡,政府所作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政府具有超常的人格力量,詆毀他甚於詆毀自己的父母。
他們作為一個集體而活著,他們虛擬了一個精神共同體,因為祖國而抱成一團。
祖國的忌諱就是他們的忌諱,祖國給予的知識是唯一可信的,凡與此不符的,便是異端邪說。
祖國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敵人,他們可以不瞭解任何敵人的情況,就迸發出刻骨仇恨。他們瞭解的世界地圖是:自己的祖國永遠是對的,而且在地球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作為這個概念下的蛋,具有其他民族和國家的人所不具有的幸福和榮耀感——「我為我是中國人而驕傲」,「我為我的祖國而驕傲」,至於充滿卑微和恭順的忠心句子「祖國因我而驕傲」,只是成功人士才有資格說出的話語。
不言而喻,一個批評自己「祖國」的人,將會非常孤獨,而且常常被人視為叛徒。比如你說中國人什麼不好,立馬就是一句有力的詰問:你不是中國人嗎?
這是你的「祖國」,他的榮耀被你分享,他的屈辱也得由你分擔。你不能拒絕這樣一個常識。「祖國」是送給你的終身禮物,你沒有一丁點輕慢的權力。
中國人不喜歡直接的批評,哪怕是善意的批評,最好出自自己的朋友之口,這是常識。
當他們不能認可你的動機時,你就註定成為公敵。所以,當一個人覺得自己不大可能被接納時,最好緘默不語。否則,你的充滿愛意的批評,將招致無法估量的後果。
你沒有聽見體育解說員異常智慧的說法嗎:他這個球踢得不是太好,他踢出場地了。在這個句型里,隱含中國式批評的所有秘密:保全別人的面子,用最委婉的修辭,掩飾一個壞的事實,但絕不直接批評你。避免直接交火,這是中國人際關系的核心。凡是可能發生直接交鋒的,一律放在事後和背後。
直接批評適用於一種關系:上下級。上對下,是最理直氣壯的關系,可以做河東獅子吼,可以剖心剜肝,而被批評對象無一絲反抗能力。在官場,你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官員身邊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在錶面的和諧氣氛里,隱含著無比的小心和戒備。
還有一些關系,可以充分表達直截了當的批評:比如教師對學生,醫生對病人,警察對公民,官吏對國民。
在常州,朋友帶我參觀刺繡館,本應往上的電梯顯示朝下,電梯打開時,裡面只有一位老太婆和一孩子,朋友說了句:小朋友摁按鈕了吧?老太婆立即叫起來:沒有!他的數學考一百分,怎麼可能乾那樣的事情呢?我的孫子最聰明瞭,你們不能冤枉人!
在北京,一位五十歲男出租司機在車上抽煙,當我抑鬱質問時,他雷霆大作:你不能對我這樣說話!你應該請我掐滅煙。我拉了一天活了,抽支煙有什麼問題嗎?
剛上京滬高鐵,發現座位上塞滿包裹,我問:誰把東西放我座位上了?旁邊那位年輕女士無一絲愧疚,而是生氣地拿走自己的包,把背對著我。
當一個游手好閑的親戚發短信要錢時,我回信說:你應該學會自己養活自己!得到的回答是:你沒資格教我如何生活!我雖貧窮但不卑微!
我當面對人說不的勇氣日漸萎縮。在地鐵上,一個輕佻的女孩在打鬧中失去重心,猛地撞到我身上,「喂,乾什麼?」剛喊出聲,便得到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喊什麼?不就撞了一下嗎?當我盯著一個發出吐痰音的人時,對方是不屑地回應:直挺挺把濁物吐在前方。當我盯著一個站在身邊抽煙的人時,人家照樣是猛吸一口,吐出更裊裊的煙圈。
有一報紙編輯告訴我,該報文化把頭說:老愚的書不能向讀者推薦,因他骨子裡不愛我們國家和政府,他的書是有毒的。編輯約人寫好的評論《在和風中假寐》的文章,就這樣流產了。我的敵人正是這些「愛國賊」,他們壟斷了愛國權——我們只能照他們要求的方式去愛國,才能被認可,但問題是,我永遠不會那樣去做。
當善良的韓國人委婉勸告中國人學好時,舉國上下發掘「正能量」的大躍進運動已經徐徐展開,遵從善良本能做事的一些人,被變戲法似地包裝成符合官方道德的英雄,那麼多良善的人被拔高成神,試圖拯救陷入無道德深淵的中國人,真是難為他們了。一個人造英雄輩出的時代又將來臨。我隱隱感到恐懼:一個需要英雄的國家一定是畸形的,當上層的腐爛須下層不斷的犧牲遮掩時,這一定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義和團的氣味越來越濃了,從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們把持的黨報到狂躁不安的民間「愛國義士」,他們不斷製造話題,挑起事端,兜售一種無底線的生存法則,專講歪理。有幾個標榜處處為中國前途著想的詭辯文人,旁敲側擊,穿針引線,企圖把揭露中國真問題的人和媒體置於死地。政治狂人薄熙來被廢黜之後,本追隨重慶模式的興風作浪之輩未見收斂,反而愈發肆無忌憚,大有風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但他們心裡相當清楚,這番政治押寶,勝算的比率並沒有多高。
在這樣的時刻,韓國人金宰賢真率的直言顯然不合時宜。
誰也不能對中國說不,除非你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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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4日 星期四
韓國人、愛國權和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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